與親人的最後一次談話
生命結束前的話語之所以難懂,也許是因為臨終者正經歷難以言表的體驗。
語言學家莉莎‧史瑪特花了4年的時間,多方收集對臨終者的描述,
以及和臨終者談話的逐字稿,解讀臨終話語,為失去摯愛的人帶來寬慰。
文字整理/謝郁琪 資料來源/《聽懂臨終絮語:語言學家帶您了解親人最後的話》(時報文化)
如果不是今天,也會有那麼一天,您就坐在摯愛的人床邊,最後一次和對方談話。那一席對話邀請您踏入前所未有的領域,一個介於生與死之間的領域。您或許會聽到吐露願望的話語,希望得到寬恕、和解或實現最後的請求。您聽到的話也可能會讓您摸不著頭緒,像是「那些圓說,是時候完成這個圓」。
他們也可能提到您看不見或想不通的事物,例如「好多白色蝴蝶從你的嘴巴飛出來,好美啊。」或是「如果你已經通過機智問答。你已經通過機智問答,是吧?」
您摯愛的人可能會說到,已經過世的親人、天使或動物來探望過他們;或向您描繪眼前草木茂盛的大地,然而事實上周圍只有病房的4面白牆。臨終者的話語中,火車、輪船、巴士或新的遊歷經驗,什麼都可能出現。您的這位家人或朋友也可能感到恐懼,希望您能給予安慰和指引:「我就夾在2個國家中間,我人在這個國家,但是我想要去那個國家。」摯愛的人或許會在您的耳邊低語:「幫幫我」或是「我怕死」。
您若用心聆聽,或許這段對話不但能改變您對死亡的看法,也能讓您從此對生命改觀。
最後一席對話訴說了什麼?
我在4年期間裡,多方收集對臨終者的描述以及和臨終者談話的逐字稿,資料來源是臨終者的醫療照護人員和其親友——這些臨終者樂於分享他們見到的事物。這個計畫名為「最後話語專案」(Final Words Project),透過專案網站、臉書粉絲專頁和電子郵件,我收集到的資料遍及美國和加拿大,同時我也親自面訪或透過電話專訪,收集到的英文談話內容超過1千5百份。有的是隻字片語,也有完整文句,說話者當時處於過世前數小時到數週的都有。
我想過要在臨終者的病床邊架設數位攝影設備,掌握他們的最後談話。但是最後時日的狀態十分莊嚴,加上隱私問題,這個想法在道德或規劃上都窒礙難行。
所以我轉向他們的親友和醫護人員,請求他們分享逐字稿及回憶。我也採訪了語言學、心理學、安寧醫學(palliative medicine)和神經科學領域的專業人士,以求能更深入了解末期重症和其相關認知、心理變化過程。參與這項專案研究的人有臨終病人,我得以直接觀察並傾聽他們的談話;也有往生者的家屬,他們與我分享逐字稿和個人描述;還有這個領域的專家提出的觀察心得。
我根據語言學特徵與主題,組織這些談話樣本和描述,許多從中浮現的模式,同樣出現在我採訪過的醫護專業人員及專家的觀察中。我一邊了解這些模式,一邊也和臨終者的家屬、朋友和臨終醫院的工作人員分享,目的是提供他們各種工具和深入的理解,指導他們與臨終者溝通。我不是醫學專家,我的專業是語言學,因此我是從語言的角度,研究死亡和臨終。
當所愛的人問起:「我快要死了嗎?」
我父親因為攝護腺癌的放射治療引起併發症,他在最後3星期裡的所見所聞,啟發了這一項研究計畫。在我看來,像是有一道門已為他而開,而且我也發現一種新的語言,正從父親的雙唇汨汨流出,語言中充滿隱喻和不知所云的內容。隨著我抄錄他在2個世界之間所說的話語,我目睹了一次令人驚歎的轉變。
父親是個喜歡叼著雪茄的紐約客,給他夾著罐頭鹹牛肉的黑麥麵包,搭配一旁的涼拌菜絲,再來一杯透心涼的冰淇淋汽水,對他來說就是莊嚴神聖的境界了。
他對賽馬「幸運山姆」在第5場競賽深具信心,也愛著與他結褵54載的髮妻蘇珊。「就是這樣,」凡有人問起他的精神生活,他總是這麼回答:「有好吃的食物、有愛,還有馬。」父親熱愛生活帶來的樂趣,既是懷疑論者也是理性主義派。「我們都是一步一步走向同一個身後世界,就在六尺之下的黃泉。」
在他病危的那一星期,有回他在床上坐起身來,用銳利的眼神緊盯著我,問道: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我快死了嗎?」我被這個問題嚇得魂不守舍,完全無法回答他。身為女兒,該如何告訴自己的父親他就快要死了?當我必須面對自己的恐懼和悲傷,更是難以啟齒。因此,我對於他的詢問毫無準備,以致無法全然進入他當下的現實。當時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,也不知道如何坦然而徹底地走進他的世界。
我向朋友芭芭拉徵求意見,她是一名治療師。我請教她,萬一我父親再一次問起,我該怎麼說。她告訴我:「大多數人都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了,與其害怕坦誠相告,不如老實說出來。臨終者往往非常孤單,因為大家都不說實話。放心吧,坦白告訴臨終的人來日無多,不會害死他的,他不會感到震驚。誠實面對臨終的事實,雙方才能了解各自真正的感受。」
有些家庭會比其他人容易面對現實。我採訪過傑瑞,他是一名經商的中年人,他和我分享了法蘭芯姑媽的故事。法蘭芯能大剌剌直接談論自己的死亡,一點困擾都沒有。她後來離開安寧照護機構,決定在家安度餘日。回到家之後,她就在臥室休養。整個家族的人都從全國各地回來陪伴姑媽,他們聚集在餐廳裡吃東西,並逐漸高談闊論起來,就像以往吃飯時那樣。人在臥室的姑媽不得不大聲喊道:「拜託你們小聲一點好嗎?老娘正在這裡等死啊!」
有一位父親在將要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告訴女兒:「我怕死。」她聽得出來這話一點都不假,但是並非所有人都能這麼勇敢,能毫無保留地表達或正視死亡。我訪談過眾多家庭,發現他們各有不同的方式。有些人能夠直白地談論,因為許多個案的早期診斷已為他們打開了溝通之門;至於其他家庭,臨終者和摯愛之人只有極少或根本沒有直言不諱的對話可能。
我和安寧護士凱西透過電子郵件討論問題,她回覆說:「當所愛的人問起:『我快要死了嗎?』我們該說什麼?這是很棘手的問題。事實上應對方式因人而異,而且要看他們會如何看待您給的資訊。我照顧我的媽媽,她也問了這個問題。如果她心情很好,我會說:『不是今天。』我也會說:『我不知道。』但是我想她心裡有數。面對自己的父親或母親,這是蠻吃力的狀況。我才照顧過我的好朋友,她因為卵巢癌去世了。我們都開誠布公地談論她的病情,因為她知道我會實話實說。」
至於我自己,我從來沒有坦白且直接地回答過父親的問題。當然,就像芭芭拉說的,我覺得他心知肚明。儘管我和他從未因這個問題而有緊密的連結,然而後來的幾星期裡,我們之間確實營造了融洽的氣氛。要在摯愛的人臨終前與他們建立親密的關係,方法和機會俯拾即是。而且,不盡然都必須透過直白的對話。摯愛的人離我們而去之前,在每一個階段都有許多契機。
直到我終於有了答案,那個答案能讓父親和我直接而坦誠地談論他不久於人世的事實;但是一切為時已晚,我再也沒有機會和他談到這個話題。他已經更往前走去,進入另一個世界。在那個世界,他的話語變得難懂,而且開始使用象徵、神祕的語言說話。他是不是快要死了?這個問題已不復存在。現在的他正處於新的存在狀態,已經開始要完整地面對現實,而新的存在狀態使他能夠心平氣和接受那個現實。